事实上,在墨西哥,中企招人并不容易。最近,Lora正在对接一家想在墨西哥落地的中国工厂,对方HR需要招聘工厂工人,要求必须是四十岁以下的年轻劳动力,以及男性。如果是女性,最好是已婚已育。这几个条件让Lora的工作卡在了第一步,她负责把需求转达到DAMSA的招聘部门,再由招聘部门给出简历。但在墨西哥,年龄以及婚育情况都不能体现在简历上,“中方招聘人员会一直让我询问,我觉得很尴尬。”Lora认为自己正在侵犯他人隐私。甚至还有HR要求,“你找那些从别的州过来,只是为了钱而来的”,因为这样的员工“比较好管理”。这个诉求很难实现,不同于国内,在墨西哥,背井离乡去大城市打工的人并不多。他们更希望离家近、通勤短,希望待在家人身边。对比中企,墨西哥人似乎更倾向于选择日本、韩国、美国企业。从上世纪末起,来自日韩美三国的企业已经开始在墨西哥投资建厂。在几十年的接触中,他们积累了丰富的跨国别管理经验,形成了本地化管理方式,具有先发优势。而墨西哥人对中国企业的普遍看法,依然固守在“要求严格”的层面上。黎旭妍解释道:“这并不意味着墨西哥人对中国人抱有敌意,他们仅仅是认为,在中国企业工作可能会更为辛劳一些。”在墨西哥,也有一些“明星中企”,以在当地的经营时间长、本地化程度高著称,但他们往往低调。“如果没有人提,你会知道三花(智控)、鹰普(精密)在墨西哥建厂了吗?”刘唐华表示,这类企业的反应都很快,十年前就开始在全球范围内建厂,他们有足够的全球化生产管理经验,也知道该如何入乡随俗,“要觉得本地员工生产效率低,就可以在生产计划等各方面做调整。”但当下,对大部分有出海需求的中企而言,墨西哥这块土地仍然遥远且陌生。中企在墨西哥投资需求的激增、其企业组织文化的落后,以及墨西哥本地产业的全球化能力形成了三角冲突。墨西哥本地媒体《El Universal》的评价则更为尖锐,“由于缺乏监管知识和对墨西哥文化的了解,有兴趣在墨西哥投资的中国投资者在实施项目时面临困难。”在行业内观察多年后,刘唐华也表示,“但凡抱怨的,大部分是从来没有出过海的。而且还在第一站就选了墨西哥。”这相当于一位新手在游戏刚开局时,就选择了“Hard”模式。如果进一步了解墨西哥的历史,就会发现劳工冲突背后的深层原因有迹可循。在墨西哥城科约阿坎地区,伫立着一座充满伤痕的建筑。这是墨西哥的国家干预博物馆(National Interventions Museum),馆内详细展示了从16世纪开始,墨西哥依次被西班牙、法国、美国入侵的历史。墨西哥国家干预博物馆图源:Which museum
好景不长,1838至1867年,因债务纠纷,法国两次入侵墨西哥。1846至1848年,美墨战争掀起,战争以墨西哥割让领土结束。长达三百年的殖民史和持续多年的动乱,影响了墨西哥人的国民性。正如墨西哥著名思想家萨穆埃尔·拉莫斯,在《面具与乌托邦:墨西哥人民及其文化剪影》一书中表达的观点,“墨西哥建国时,面对文明世界就像幼童面对长辈一样。一个成熟的文明已占主导地位,而墨西哥才刚刚登上历史舞台,懵懵懂懂。这种不利形势导致了自卑感,征服、混血、过于广袤的大自然又加剧了这种情感。”智利媒体人Cata表示,墨西哥与其他拉美西语区国家一样,深受殖民历史带来的影响。“几百年来,始终都有人命令他们、教导他们,这些入侵者的位置总是在他们之上。一方面,这让他们感受到被压迫的愤怒,这解释了现代的墨西哥工人为何会懂得反抗——事实上,这也是近十来年才发生的事情,主要得益于法律的进步。”“但另一方面,在工作上,他们很难拥有创造思维,以及解决问题的主动性。”Cata表示。先后被大国入侵的经历,还在墨西哥遗留下了更多问题。墨西哥当地大型中资企业员工葛明,在墨西哥待了近四年,已经深入了解当地的文化和生活习惯。他赞同拉莫斯的观点,独立建国后,墨西哥人发现自身与欧洲文明仍存在巨大的差距,而这种差距既让他们感受到屈辱,也让其体会到深刻的自卑。“如果(中企)对他们工作不满意,墨西哥人往往会解释很久。比如你说他效率低,那他就会花很长时间去告诉你为什么这件事会做得这么慢。他是想告诉你,‘这不是我的错’。”葛明认为。对于拖延、未能履约、突然离职等行为,葛明提出,自卑感会导致部分墨西哥人在接到工作任务时,口头上很难拒绝——因为害怕这种拒绝带给他人“是自己能力不行”的印象,以及历史会让他们认为拒绝就等于被惩罚。可事情最终需要落实,“他们就先拖着,或者直接消失”。然而,本质上,这种拖延和逃避,是在抗拒指责,或者抗拒被他人否定的可能性。“其实墨西哥人很在意外国人对他们的看法,骨子里并不是那么自信。”葛明总结道。拉莫斯认为,墨西哥人并非真的不够好,而是心理上不够自信,但如果想找出解决方法,就必须在欧洲文明和民族主义中找到一条出路,获得真正的文化和民族自信,这无疑是条漫长的道路。此外,过往的殖民统治,让墨西哥社会阶层逐渐分化、固化,对普通阶层而言,安于现状是性价比最高的事。在世界不平等实验室(World Inequality Lab)所发布的《2022世界不平等报告》中,墨西哥在各国不平等排名中位列第12名。数据显示,墨西哥最富有的前10%人占据了社会57.35%的财富,他们多为来自欧洲的殖民者后裔。“如果你观察,就会发现那些拥有欧洲姓氏的拉美人,往往都很富有,因为他们的父母或者祖辈是欧洲人。财富和资源被少数家族所掌握,人们缺乏向上流通的渠道,努力了也只是在原地打转。不仅是墨西哥,这在整个拉美都很普遍。”Cata说。中企认为墨西哥人的工作效率有待提升,可是对他们而言,“卷”重要吗?或者说,“卷”还有效吗?国人骨子里的反抗精神,可以用“王侯将相宁有种乎”概括。国人想要跨越阶级、拼命“爬梯”的习惯,从科举制度出现时就已经开始。但在墨西哥,葛明没有看到太多阶级跨越的概念。“在墨西哥的教育观念里,父母不会讲‘你要好好努力赚大钱’,没有这个东西。大部分人是觉得,你过得幸福快乐就可以了。”葛明提到。生活中,他也会和一些墨西哥人交流,问“你有没有想过好好打工去改变命运?或者找个外国人结婚,改变阶级?”但对方的回答都出奇一致,“没有。”在对墨西哥社会及其国民性有了解后,部分中企也找到了融入其中的途径。入乡随俗很重要。刘唐华观察道,许多中企来墨西哥后,若遇到劳工问题,第一反应就是“中国人能做的,墨西哥人为什么做不了?”这样只会激化冲突,“中国老板的风格是‘敢教日月换新天’。但你来的是墨西哥,你要尊重当地人的文化习惯。”对大部分墨西哥员工而言,排在首位的职场文化是“快乐工作”。他们并不太多考虑未来,唯一重要的是当下这一刻。如果干得开心,他们可以在一家企业待上五年、十年甚至更长时间。但企业如何被本地人“认定”,则需要持续地努力与融合。在访问两家企业期间,黎旭妍目睹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工作场景。第一家企业是上市公司,由职业经理人负责运营。黎旭妍在办公室和经理对谈时,一位墨方管理人员敲门进入,礼貌地将要签署的文件递给经理,完成工作后便离开了,整个过程里“没有微笑,没有问候,没有打招呼,完全是按照Case by case(就事论事)的原则进行交流。”第二家企业是中资家具厂。黎旭妍走进车间后,注意到流水线上的工位上都装饰着小气球,而另一侧的音响正在大声播放墨西哥流行乐。来自佛山的老板L在走进车间时,会热情地与员工打招呼,拍拍彼此的肩膀、互相拥抱,询问“吃饭了吗?今天过得怎么样?”还有墨方员工开心地指着黎旭妍问,“这位是你的朋友吗?你是带她过来参观的吧?需要我帮忙介绍吗?”这家工厂由L从美国商人处接管。接管之初,工厂人员流动频繁、持续亏损,L也经历了一段艰难时期。但当黎旭妍询问细节时,他只是轻描淡写,说,“没有办法,你得和她们(墨西哥员工)在一起嘛。”经过两年半的努力,工厂的员工离职率已从30%降至10%。